易真只觉这伏宗长老所言之事匪夷所思。
自己在龙隐峡下的学武经历已经堪称千年一遇。
这凭空而来的老道士如此随意就拣选了四个徒弟,将独门武功倾囊相授,就更是离奇至极。
关键是这老道士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若不是亲眼见过卢昂、石抱忠与刘奇的武功,以上种种就真只好当故事听听。
易真开口:“前辈……”
面前老者摇头道:“千万莫再称呼我前辈。
这样,你若不愿叫我阿大,也不用称呼我为前辈、先生。
我本名独孤穆,你就叫我穆伯伯即可。”
易真改口:“穆伯伯,这第二个故事,应当就是关于你如何被困在这深谷的吧?”
独孤穆大笑:“你这娃娃,忒是聪明。
二十四年前,师父在临走之前收缴了我们手中秘笈,尽数付之一炬。
告知我们,除了我等四人,即使云台四宗嫡传弟子也不可修习他的武功。
一切事宜待他返回后再议。
但此后他再未出入云台。
起初我们四人还如从前一样,初一、十五各聚一次,研讨各自修为的损益消长。
可时日长了,见师父不回,他们三人内力进展缓慢,而我的武功却一日强似一日。
三人渐渐与我有了分别之心。
先是石抱忠和卢昂分别试探问我,师父走之前是否单独留给我其他秘笈,亦或传授我什么他们不知道的武功心法?
再之后,则是刘奇时不时语出讥讽,说我原本一个负责洒扫的低阶弟子,能糊里糊涂混上这掌教之位,就该知足了。
竟然贪得无厌,还想独吞师父的武功。
说我定是在师父面前使了何种下作手段,否则,师父不会背弃十年之约弃我们而去。
以我的资质,也不可能在师父走后突然武功精进到如此地步。
我之前还耻于向他们承认我目不识丁,此时只好和盘托出,我是因不识字才阴差阳错反而加速了修行。
他们哪里肯信。
我恨不得将师父之前所言一字字复原给他们听,可又上哪儿去找师父的踪影。
自此我与他们三人不欢而散,初一十五的两次相聚亦就此作罢。
如此过了许久,我本以为四家顶多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虽有负当初歃血为盟,但只要相安无事即好。
没想到我一日发现,他们竟然日日偷偷到我伏宗地界,在暗处看我修练武功。
门下弟子劝我提防三人,我却不以为然。
当年师父教我们武功时我们四人即无分彼此,三本秘笈更是均由师父言传身授,相互从未避忌。
莫说他们偷偷看,就是当面看了又有何妨?
又过两年,卢昂代表三人下帖邀我去茱萸峰切磋武艺,我以为借此机会四宗可以重修旧好,欣然前往。
我那弟子不放心,亦随我前去。
见面后他们三人亦不甚客套,分别与我对战招法、掌法和剑法。
当日我才发现,经过这两年他们三人功力较我更远一程,再已无法与我相提并论。
我记得当时卢昂面如死灰,刘奇指桑骂槐责骂史宗属下,只有石抱忠好似还顾念往日情分,殷殷留我在茱萸峰赴宴。
我当时想——我既刚刚胜了他们三人,不好即刻丢下他们回去。
便不管弟子劝说留了下来。”
听到此处,易真心中一沉,独孤穆也停了下来。
此时天光大开,万丈阳光从天坑上方倾注而下,照彻深谷。
旁边一只幼猴不知因何从母亲身上掉落,在独孤穆脚旁蹒跚,被他一把拎起,放回到母猴背上。
沉吟了一会儿,独孤穆接着说:“宴上我即中了毒。
他们三人逼我说出我倒底偷练师父什么武功招法,威胁说如我不据实相告,他们即放任我毒发身亡。
我那弟子在宴前佯称返回,实际偷偷留在茱萸峰未走,当夜拼死偷偷将我救出。
可惜我们二人刚刚逃到泉瀑峡就被他们追上。
之后他被石抱忠仅一剑就取了性命。
这云台天瀑是之前我师父最喜领我四人练功之处。
往昔我们四人共同在此勤学苦练、切磋琢磨的身影,还依依如在眼前。
而眼下我目睹弟子惨死,他们三人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苦苦向我讨要那并不存在的内功心法。
顷刻间只觉得无限悲凉。
我突然顿悟我伏宗师父当年为何弃全宗而去。
就在此时毒入肺腑,我便昏迷着坠下了云台天瀑。”
独孤穆捋捋胡子道:“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个故事。
如此,你还要拜我为师吗?”
易真不明反问:“穆伯伯这是何意?”
独孤穆叹气道:“我亦不知你是哪家宗派弟子,我只知你是继我之后第二个被逼着坠落这云台天瀑之人。
我刚才所讲,无外乎是想告诉你。
如若不是当年楼观大典之争,又怎会丧了三宗掌教的性命。
如若不是我们王程史伏四宗弟子心心念念要向华山派报仇,又怎会机缘巧合遇到师父传我们武功。
如若不是我在武功上一味争先,而他们三人又贪巧求速,又怎会失了兄弟人伦,我痛丧爱徒。
正所谓山木自寇,膏火自煎。
你学了我的武功,就能不负他人重托,为人报仇,为人洗冤吗?
恐怕届时你又会因我所教武功,再生其他变故。
细究之下,世间又何来荣辱、贵贱、好恶、是非,莫不是物我俱化,死生同一。
这是三十年前我伏宗师父就曾教过我的道理。
三十年后我方参透明白。
这武功你学又如何,不学又如何?”
易真低头想了想,抬头道:“穆伯伯,我本青城派的弟子,与五岳剑派并无瓜葛。
但华山派掌门父子二人在我面前惨死,我尚做不到忘物、忘情。
他人荣辱是非,并非我自身荣辱是非,我既不肯忘,也不敢忘。
我现在功力浅薄,学了您的武功,我才有为他二人洗冤的机会。”
独孤穆指着这猕猴谷四围周遭道:“我在谷中待了二十四年。
这上方天坑之下皆为绝壁,上不能出。
这下方谷中暗河千千万万,不知哪一条才通往瀑下深潭,下不能入。
这猕猴谷乃天瀑之外、天坑之下的桃源秘境,上下不通。
你就是学了武功,出得去吗?”
易真挺身答道:“我虽无本事出这天坑,但未必没机会出这暗河。
千千万万也是有数目可数,我哪怕一条条试过,也必要出这猕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