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易真转身施礼拜见程桑：“程洞主。”

程桑未动也未还礼，沉默了一瞬之后突然问：“你身上的伤可寻到解救之道？”

易真心中大奇，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被贼人用内力所伤、性命堪忧。

虽勉强活到现在也保不齐哪一天就经脉寸断、呜呼哀哉。

青城各宫观洞府的宗主、观主、洞主偕同神医孙思想破脑袋也未曾想出对症之药。

此事青城人人皆知，程桑此问宛若不是青城山中人。

易真低眉答到：“尚未寻到如何解救。”

程桑说：“你过来。”

易真本就与程桑不熟，今日程桑突然到白云府地界，言语行为均匪夷所思，心下不禁犹豫，但还是往程桑面前行了几步。

刚刚停下就见程桑衣袖扬起，易真只觉得迎面气浪翻飞，自己被大力推向身后石壁然后重重摔到地上。

还未等一口气喘匀，就觉得胸中激荡、口内腥甜，一口血吐了出来。

十二年来易真一直被各门看护有加，虽不至于宝贝得如珠如玉，从未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却是真的。

当然主要是担心以易真的身板动动手指就直接要了小命，投鼠忌器之心多于堪堪爱护之情，但无论如何易真从未吃过如此大亏。

易真只觉浑身都痛，但心念暗转急忙擦干血迹拜服在地：“易真知错了，请程洞主责罚。”

程桑声音平平问道：“你当真没练过内功？”

易真言辞诚恳：“回程洞主，各宫观洞府从未教易真修习过内功，弟子…嗯…孙洞主说弟子的身体也无法练内功心法。”

程桑看向远方：“你父亲和哥哥也没教过你？”

易真心下一沉：“回程洞主，我在十二年前重伤之时就已记忆全失，连父母的模样都不记得了，无法记起是否跟从父兄修习过武功。”

程桑用脚尖踢踢身前杂草：“不记得了？苏晨不是说你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吗？”

易真道：“这个，诗词歌赋、兵书医书倒是记得不少，但是武学功法我只记得招式口诀，内功心法一概不知。”

“哦？”程桑扬眉道：“那留你还有何用？”

手持折扇已向易真击来，易真只得勉强出手，程桑喝道：“果然如此。”

易真十二年来未修习过内功心法所言不虚，但各宫观洞府的武功招式易真并不只是背过口诀。

每个子时发作的夜晚陪易真捱过的不只是诗词歌赋、兵书医书。

易真总是将日间掌教尊师教授其他弟子的武功修习一遍又一遍，心中祈祷如有重伤痊愈之时自己也可以和其他师兄弟一样修习内功。

时间长了竟能将各门功夫重新排列组合，找出了一套最舒服的打法，只是对易真夜晚练功之举无人知晓罢了。

虽然从未历经实战，但心中揣摩、夜中演练易真也将各宫观洞府的招式融会贯通、自成一统，只可惜有招无力。

程桑一边暗暗称奇一边突然用力，一扇挥出直接将易真推堕崖下。

眼见着衣角转瞬就没入崖下云雾之中，只听崖旁飞鸟惊鸣，已不见易真身影。

崖边只剩下之前采茶的背囊散开在地，新采的嫩芽随风翻飞。

程桑一脚将背囊也踢到崖下，冷冷说：“还会偷练武功、自创招法，可惜丢了家门传承，何必苟活于世！”

转身拂袖而去。

而在飞鸟惊鸣之中，崖旁云雾之下，易真正紧紧拽着一根一人多粗的藤条。

待崖上程桑离开之后，方慢慢向崖壁下寻求踏脚之地。

原来就在程桑一扇挥来之前，程桑已暗暗找准了藤条的方向，并就势滑落。

这条藤条以前易真采茶时数次偷偷攀援过，但仅敢下落数尺，这次被程桑推堕下崖一坠数丈，早已不是早前的距离。

易真不知道数丈之后崖壁内凹再无下脚之处，双手已被藤条割得血肉淋漓，浑身也渐无力气，心中暗暗叫苦。

眼见随藤条悠荡下坠前方恍惚有一棵松树宽达数丈、横在崖边，就咬牙使尽全身力气一纵。

只觉身体重重摔在坚硬的枝杈上，头部重创，霎时整个人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易真先是耳旁听到松明燃烧的噼啪声，努力睁开双眼，赫然看到一张大脸跃然眼前。

下意识往后一缩，头部受伤之处触动创口不禁“嘶嘶”喊疼。

眼前的大脸又往前凑了凑，一只斗大的手掌伸出轻轻摸了摸易真的头，口中念念有词。

易真看来人并无恶意放下心来四处观望，发现自己已被人从松枝上挪到了山洞里。

山洞颇为轩敞，点燃多支松明。

这松明显然也来自洞外老松，与普通松明不同，心油如蜡，颇不畏风，而且光焰明亮让洞内并不漆黑。

面前大脸的主人有着与大脸尺寸颇为般配的五官和身材，不仅头大脸大、拳大掌大，眼耳口鼻、胸背四肢无一不大。

头上秃得光亮、没有一丝头发，当下正一脉天真的看着易真。

笑容可掬的神情让易真莫名想起白云府附近泰安古镇街头卖酒的老杨头养的土狗“不卖”。

那只狗整日就是这副心情大好的嘴脸守门迎宾，得了骨头之后笑容会加倍灿烂。

易真清了清喉咙，试探地问面前“大脸”：“多谢壮士相救，请问壮士姓名？”

“大脸”听到易真说话份外开心，指着自己：“大熊。”指着洞内：“师父。”

易真暗暗赞叹“大脸”的名字起得贴切，这方是人如其名、诚不我欺，同时纳罕洞内何处还有他人。

突然感觉头顶百会穴附近隐隐作痛，心中知道子时已到，以日计的磨难又开始了。

易真挣扎着起身，先调整呼吸，然后按照十几年来自己总结的各门招式顺序，一边慢慢演练，一边忍耐着全身经脉并七百余个穴位之处的刺痛、钝痛、胀痛。

只盼往日颇为有用的方法快快起效，但往日演练纯熟的招式今日并未奏效，痛感不但未见减弱，反而加倍的汹涌起来。

易真只感到体内气浪翻涌、一大口血冲口而出，霎时浑身再也无法动弹。

“大熊”方才还乐颠颠的看易真演练招式，像土狗“不卖”一样围前围后，这时突然上前。

易真只道他要帮忙，没想到他巨掌分别直奔风池穴和人迎穴而去。

这斗大的手掌招呼的是两个致命穴位，别说易真身患经脉错乱之症，而且又处在子时发病之时，就是身体强健的壮士恐怕也禁不住这两掌。

易真心中叹息，恐怕辜负了十二年来各宫观洞府的悉心照料。

虽然知道自己并非长寿之命，但也未料到竟会命丧今日。

往日慈爱对他的欧阳询、李云峰、苏晨等人面目一一在眼前闪现，心下黯然、只待就死。